叶晓洁/文 陈静/图
瑞云是我外婆的名字,第一次听我妈提起的时候甚是讶异,想不到外婆竟有这样娟秀的本名,哪怕过了一个世纪,听起来仍像是穿过薄雾晨曦走来的美丽女子。
其实我对外婆非常陌生,记忆中的她只是一个面色灰黄的老太太。小时候每次我妈带我去看她,她也只是坐着,淡淡地说:“来了。”并没有别的话语,更不会有亲昵的举止,给我的感觉是有些孤傲难以亲近的。我所知道的是她并不宠爱我的母亲,而从小缺爱的母亲又十分想与她亲近。当时幼小的我便觉着有些不值,所以更是与她疏远,并不曾从她身上享受过来自长辈的慈祥与关爱。于我而言,她更多的就是一个名叫瑞云的女子,而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外婆这个称呼。
一直到成年后,在我妈断断续续的唠叨中,瑞云的身世才渐渐在我心中有了大致的轮廓。瑞云是正经的大户出身,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太公娶了两房太太,都没能生育,求子心切的外太公依着一些不成文的乡俗,花钱娶了一个穷苦人家的妇人,也就是我的外太婆,才算生下了瑞云。瑞云自小被当成掌上明珠宠着,长大一些便送到女校读书,因着识文断字又长得秀丽,在当时海门这样的乡土之地,也算是出挑的女子。
有一年,外婆病了,母亲把她接来与我们同住,每日给她洗澡梳头,还拿我买的小说给她消遣。
我少女时期钟爱师太的作品,买了一堆她的书。当时大部分同龄人迷的是琼瑶岑凯伦,师太的作品并不遭人待见,这些书不太容易买到,所以一直被我当宝贝一样带在身边,历经多次搬家也没舍得扔。家里也没有别的人看我这些破书,只被我妈搜刮出来给外婆看过。记忆中她常看的一本是亦舒的《蔷薇泡沫》,我有些惊奇,那时候我还只得十六七岁,除了看师太便是看张爱玲,浑身上下长满悲剧细胞,恨不得把“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刻到额头上,立志要做一名精致的女子,经历过爱情的璀璨与幻灭,看淡生世间的悲欢与无常,最后化为蔷薇色的泡沫消失在海的尽头。
多年后我终于活成了一名真正的劳动妇女,那些华丽丽的章节并没有发生。曾经以为可以靠脸吃饭,直到差点饿死。生活治愈了我所有的公主病,我有时候会想,或许是因为那个叫瑞云的女子悲剧色彩的一生给了我很大的警示。
作为一名传统的纸媒从业者,我难免怀念这个行业的高光时刻,在瑞云生活的那个年代,大到家国大事,小到家长里短,但凡“登过报纸”的都是要紧的事。也只有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故事才能以这样的方式开头:富家小姐与年轻帅气的小伙计自由恋爱,家中百般阻挠,受过教育一心反抗封建礼教的小姐不管不顾与爱人共结连理,觉得颜面扫地的父亲一怒之下登报与女儿脱离父女关系,剥夺其继承权。放在那个年代,人们管这叫爱情,现在叫好白菜被猪拱了。
据说以后结婚不再需要提供户口本,意思是可以彻底绕过双方父母同意这一环,国家为了让年轻人恋爱结婚生娃也是费尽了苦心。可惜大家的反应并不热烈,想结婚的人自然会结,不想结婚的人照样不想结。现代人的词典里,爱与被爱都显得荒诞,早就被划出了生活必需品的范畴。用我朋友郝美丽的话说,我们不是不相信爱情,只是爱情太高贵了,只适合瞻仰。当然生活在五分之四个世纪之前的瑞云还来不及受到这些思想的荼毒,那些如今看来不可思议的狗血情节,居然真实地在我身边发生过,男主角是我的外公,女主角是瑞云。正如童话故事里不会告诉你还有未完待续,生活也不会在男女主角幸福地结合在一起的那一刻终结,在这后面,还有长长的、鸡零狗碎的一生。
瑞云婚后生育了六个子女,日子过得十分困顿。虽然登报脱离关系的外太公私底下还是认回了这个不听话的女儿,但连年的战事导致家道日渐中落,后来仅剩的一点家产更是全数充了公,别说什么继承权,日常接济都无从说起。
外公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为了支撑起偌大一个家更是积劳成疾,正当壮年就去世了。失去了顶梁柱的一家人连吃饱饭都成了问题,还要因为成分不好受到种种刁难。从小娇生惯养的瑞云哪里承受得了这样连串的打击,一度失了神智,送了几次医院,病算是治好了,人却变得有些呆呆的了,性格本就清冷的她从此更加少言寡语。
我妈不大提起这些往事,我也很难揣测其间发生过的情节,只有一次老家的一位邻居来做客,闲谈间说起瑞云年轻时的风采,语气间的感慨让我知晓那个面色灰黄被我叫作外婆的老人,在很多年前,也曾经是一个风华绝代的佳人。
有一年,我在舅公家看到一张旧时的全家福,照片中瑞云留着齐耳短发,穿着素净的灰衣黑裤,手中抱着我的小舅舅,那时候她应该也有三十五六岁了吧,和我之前见过的少女时期的她穿着白衣、头发用手巾挽起来的照片相比,已经是一个有些憔悴的妇人,但仍然是美丽的,眉目间有出尘之气,看上去更像民国时期老照片中的女子。虽然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已经是新中国成立后,但一个人的气质并不会因为时代和岁月的变迁而消失。
那次,在我家将养了一段日子后,瑞云就坚持要回去跟我舅舅住。老一辈的人即便是那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子,还是有些重男轻女的思想在。打那以后我更是没怎么见到她,隔了几年后她摔了一跤倒地便再也没有醒过来,倒也没有经历太多痛苦便离去了。之前的种种苦难,似乎也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印记。直到晚年,她仍有许多公主病在,比如对请的保姆不如意总要换人,比如吃面要放许多佐料,煮好后却要把佐料一一去掉,只吃面条和汤。我现在有时候想起她,便是她坐在窗前,看着远处静静抽烟的模样。她的思绪似乎一直停留在一个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几乎不说话,更别说像别人家的外婆那样絮絮叨叨,当然别人家的外婆也不看《蔷薇泡沫》。
到现在,距离瑞云去世已经有30个年头,这些年来,我越来越觉得爱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有时候便很想问问她,为了一段任性的爱情赔上一生是否值得,甚至觉得我妈小时候过得挺惨的也与她的恋爱脑脱不了干系。当然我已经没有机会问她,又或者,其实并没有如果,在那样一个颠沛流离的年代,太多人的命运被抛起又扔下,不是个体所能决定的。同样的出身却因为时代的变迁而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下一次,让我跟你说说瑞云妹妹的故事。
来源:台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