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慧 /文
温岭籍著名语言学家李荣曾经提出过方言“考本字”,写过《考本字甘苦》《吴语本字举例》等相关论文。口语中常用的一些方言字词本字是什么,这是许多热爱方言的人喜欢琢磨研究的,有时候这些字还真不好考证。
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赵雪莲辑注的《台州童谣辑注》一书,收录了她搜录的一则《哭焉》童谣:假哭呒眼泪,嫁拨石板地。哭焉哭涟涟,买糖呒铜钿。哭焉带笑,蛤蟆扛轿,一扛扛到三圣庙,三圣老爷一冲炮,把我哭焉老爷眼泪打及燥。
这是一首大人安慰和调侃小孩子哭泣的童谣,在我的家乡温岭,也有语句近似的童谣,不过,“哭焉”作“哭阄(龟)”。
还有一首《斗斗虫》:斗斗虫,虫袅袅;嫁拨鸟,鸟屋(wo,记音,会的意思)飞;飞过梯,虫阿米;小虫管窝里,大虫飞到高山吃白米;呼啊,飞!
在台州、宁波等地的方言童谣中,类似“嫁拨石板地”“嫁拨鸟”这样包含“拨”字的童谣还有不少。如《中国民间文学集成 浙江省宁波市象山县故事歌谣谚语卷》582页就有一首《哑雀雀》,其中有这样的段落:麦馃碎,哄小妹;小妹穷,嫁竹筒;竹筒两头空,嫁拨相公;相公奶奶,嫁拨地蟹;地蟹八只脚,嫁拨喜鹊;喜鹊fèi飞,嫁拨老雄鸡;雄鸡fèi值更,嫁拨小生;小生fèi 做戏,嫁拨小皇帝……
这首童谣以“顶针”的修辞手法,营造出一种诙谐有趣的感觉。
以上三首童谣中记录的“拨”字,在方言中是“给”“给予”的意思。而这个字的本字是什么呢?
詹伯慧、李如龙、黄家教等著《汉语方言及方言调查》一书在谈到被动句的表示法时说:吴、闽、粤、客家等方言里,被动句的表示法跟普通话对比也有这样那样的差别。首先,各地方言中大都缺少相当于普通话“被”字的专用介词,而只是采用“给”类动词来兼表被动。比如广州话的“畀”、厦门话的“互”、梅县话的“分”、湖南临武话的“阿”、上海话的“拨”等。
在广州话(粤语)中,将表“拨”字义的字写为“畀”。微信视频号“汉字先森”发过《会说不会写的“畀”》,该视频作者说,这个字读作bì,《尔雅》中解释为:赐也,表示赐予、给予的意思。上海话当中至今还在用这个字,但是读音变了,变成了bé,比如说,给你、给我、给他/她,上海人会说畀伊、畀吾、畀侬。
这个在普通话中读作bì,而作了变音处理的“畀”(bé)字,与温岭方言中用的这字的读音是一样的。有人就用这个字来记录台州方言,如三门有一则谜底为粽子的民间谜语:“珍珠妹嫁畀竹叶郎,解带脱衣裳,五子送洞房。”
在古文中,“畀”字的用例是非常多的,下举二例。如王舟瑶《续修台州府志例言(乙未)》:“伏愿有道君子、同志诸公,时畀旧闻,匡其不逮,众擎藉举,清芬以扬,远继陈、谢之遗编,得备梓桑之掌故。”《公贺林湘筠先生奉旨建坊启》:“龙章上畀于枫宸,凤诰遥颁乎梓里。”
笔者曾在偶然翻阅清人吴文英著《吴下方言考》时,见此书卷十一中“八”字解释:
许氏《说文》,八,别(音必)也,象分别相背之形。案,八,别其为属彼属此也,未八之前,则彼此有分,已八之后,则物有专属也,吴谚谓与为“八”,如“八我”“八他”是也。
看到这里,忽然醒悟,“嫁拨石板地”的拨,正字可能就是这个“八”,“八”字兼顾了太平话(温岭方言)中用的这个字的音和义。
“八”这个字,原来正是一个假借字。诗人流沙河所著《流沙河认字》一书中有篇《七八九亦借字》这样写道:
八字好解,就是扒字。甲骨文八联想到扒树皮(可以盖屋)。《说文解字》:“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八是象意字,应该说“象分别相背之意”,免滋误会,以为是象形字。八的大写是捌,意近于掰,音bāi。
本来以为可以到此为止,后来,笔者在阅读杭州出版社2017年出版、象山人叶忠正所著《吴语用字三百例》一书时,发现其中一篇《说“貱”》这样写道:
“貱”作动词,即给予的意思。《说文·贝部》:“貱,迻予也。”清代段玉裁注:“展转予人曰迻予。”迻,音“移”,给;迻予,给予。清代章炳麟《新方言·释词》:“今凡以物予人者,通语曰‘给’,淮西、淮南、吴越皆用‘貱’,转音如‘把’,或转如‘伯’,广州乃正作‘彼乂切’。”在象山,既用“得”,也用“貱”。例如:我钞票貱你;该本书貱我;你每日貱你儿子多少零用钿哦?
叶忠正举了一些写作“拨”的句子的例子后在文末说:
以上的“拨”都应该写作“貱”。介词都是动词变过来的,但只有给予性的动词才可变为介词,这一点普通话和方言是相同的。“拨”不是给予性的动词,不能作介词用。
那么,我们以后碰到表示这个“给”意思的吴语方言词时,该写为哪个字好呢?“貱”字太难认,写为“八”字,人家可能以为你写别字了还要解释一大通,看来还是写为“拨”和“畀”为好,起码读者容易理解些。
来源:台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