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婺百工》背后的故事

“书已拿到,今天翻开读了一遍,里面的记述真实、细致、通俗。看你的文章,就像我的人生又过了一遍,谢谢你!”9月中旬,婺城罗埠酱油传统酿造技艺传承人潘志元给金华二中老师伊有喜发来一条信息,感谢他记录了自己从事传统酱油酿造的技艺和心得。

潘志元所说的书是《八婺百工》,今年8月出版,记录了63名散落在金华各地的老手艺人,有铁匠、木工、篾匠、陶工、撑木排的、接生的、雕花的、刺绣的、养蜂的、修钟表的……在金华市政协组织下,本土30多名文艺人士分头行动,原汁原味地采访记录下这些老手艺人学艺的过程、走南闯北的艰辛、对技艺的传承创新。

曾经,一名名懵懂的青少年在特定的时代走上学艺之路,如今回首他们的人生,那些平凡而漫长的经历,又折射出时代的变迁。捧起《八婺百工》,看到的不只是63名老手艺人的人生求索,还有社会学、历史学、民俗学价值在字里行间闪耀。

“请大家配合一下,他们不是骗子”

“刚开始的时候,我心里没谱,不知能否完成。”9月17日,手拿《八婺百工》回忆两年前的事,伊有喜颇有感慨。

身为语文老师,伊有喜热衷挖掘本土文化和风物,7年前自办微信公众号“汤溪风物志”,后改为“八婺风物”。2022年,金华市政协希望与“八婺风物”团队合作,完成八婺百工口述实录专题。金华曾是“百工之乡”,一群群老手艺人活跃在城乡,在养家糊口的同时,也为社会提供了服务,为后来的工业化奠定了基础。随着社会变迁和工业化进程加快,他们渐渐被边缘化,大多进入人生暮年。寻找他们,记录他们,就是在与时间赛跑。

伊有喜明白这项任务的价值和意义,尽管没参与过口述实录,也愿意尝试。首先是找人,他动员自己多年来认识的本土文友诗友,很快组织起一支30多人的记录队伍。然后去请专家——复旦大学教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郑土有和北京语言大学教授、方言研究专家曹志耘,给大家培训如何做口述实录。文友诗友们的文字功底没问题,他们习惯了表达自我,这次要学会隐身,如实记录老手艺人的讲述内容。

接着是找老手艺人,要求手艺精湛,愿意讲述,还能说出个所以然。如何找到他们?有的记录者向当地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求助,拉出一个非遗传承人名单,再从中筛选。有的顺藤摸瓜,认识一个做酥饼的,就打听其师父是谁,做炉子的是谁,认不认识做糕点的。只要诚心,总能有所收获。

当多地记录者陆续开工后,永康的局面迟迟没打开。伊有喜带上支持这项工作的朋友,赶到永康市文化遗产保护中心,该中心召集传承人开会,向他们介绍八婺百工项目,特别强调:“过段时间,会有记录者上门采访,请大家配合一下,他们不是骗子。”会议结束后,局面一下子打开,打铁的、挑铜壶担的、敲盔头的、编竹篾的、钉秤的……一一进入记录者视野。

老手艺人的真心话,信息量很大

一群文化人和一群手艺人由此开始面对面的交谈。从成书情况来看,谈话过程可以用“成功”二字形容,老手艺人纷纷敞开心扉,讲出真心话。

手艺人的真心话,当然少不了看家本领。武义县从业60年的木工张普朝讲述了木工真正的本事——“像有的缺少上等木料,用扭成像丝瓜、油条一样的木料做房柱,就要通过‘套照’‘付照’技术,柱子竖成后中心线垂直,再做板壁也能弯曲中得齐正,这才叫手艺好,这就像学校的老师,把差生教成‘状元’。”1974年,永康钉秤人朱子岩在山西给一家水泥厂修理地磅,计量局检测后发现有误差,朱子岩再三要求重新鉴定,最终检测出来的数据完全达标,“当时欢呼声一片,水泥厂员工纷纷到厂长、书记面前说明情况”。浦江锁匠张道光配的钥匙,98%以上的顾客无须跑第二趟来修正,“我总能确保一次成功,让顾客放心满意”。这些珍贵的技艺是老手艺人安身立命的根基,也是一个民族智慧的结晶。

手艺人的真心话,普遍提到从业的艰辛。永康吕永定14岁时出师做铜壶匠,挑着五六十斤重的担子外出补锅碗瓢盆,晚上常睡在破庙里、凉亭里、谷仓里,甚至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刚办过丧事的人家过夜,“等知道了,后背冷汗涔涔直冒”。东阳泥水匠吴立法帮人补墙,细泥掺有石灰,双手磨蚀严重。到了冬天,双手皲裂,虎口流血,疼痛难忍,“但因为‘千钿万贯,手艺防身’,只能咬牙坚持”。义乌鸡毛换糖亲历者陈洪才在1967年第一次出门,被骂作“投机倒把分子”,人和担子都被石头砸中,“回想惊险的一幕,不禁鼻子一酸,眼泪不停地掉”。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金华耕地面积不多,底层劳动者信奉“千秧八百,不如手艺傍身”,手艺能让他们养家糊口,过上比在家务农上乘的生活。这是普通劳动者在工业化尚未普及时的选择和坚守,也为后来的地方特色产业发展奠定了基础,永康的五金、东阳的建筑、义乌的小商品后来红红火火,是不是也有这些手艺人的功劳?

手艺人的真心话,折射着民间的人情往来、地方的风俗习惯、时代的变迁。永康篾匠曹济威20岁时到武义白姆乡干活,一户人家允许他过夜,不收住宿费,“作为报酬,我会免费给他们打一些篾器、修补破了的竹器”。汤溪箍桶匠郎永松回忆,过去请箍桶匠的一般是要嫁娶的人家,家境富裕的嫁女儿要箍16只桶:一对天地桶、一对大水桶,以及小水桶、鞋桶、马桶、梳妆桶……“这些桶,都是新媳妇日常生活要用的,有些特别富的大户人家,100多只桶都有”。东阳棕匠金柏初的太公和爷爷都会棕艺,他在东阳开出第一家棕板店,1990年后瞅准时机生产席梦思,特别好卖,就在他想打出品牌大干一场时,席梦思被实木床打倒,“万万没有想到我成了家传棕板手艺的终结者”。从老手艺人的身上,我们能看到温情脉脉的故事、曾经流行的风俗,以及无法与时代洪流抗争的无奈。

翻看书籍

老手艺人眼里的光让人难忘

经过整理、核对、校对等环节,《八婺百工》一书终于出版。伊有喜提议,每名记录者要将书送到老手艺人的手里。前段时间,他和记录者李庆余给兰溪织带传承人王春秋送书,年近八旬的她坐在设备前,翻看记录自己的篇章,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眼睛里有种特别的光芒,伊有喜赶紧按下快门。“那种笑容,那种眼神,是摆拍不出来的,老手艺人习惯埋头做事,想不到有人会将他们作为主角写进书里,他们有种被认同感。”伊有喜说。

有些老手艺人,则永远没有等来属于他们的书籍。永康吴国齐会敲盔头,两年前接受采访时84岁,希望《八婺百工》一书早日出版,看到永康文化史上有他的一页,也就甘心了。去年春节,他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去年冬至时节,汤溪箍桶匠郎永松也去世了。如果《八婺百工》立项再晚三五年,也许会有更多老手艺人的故事被湮没。

读着百工艺人的自述,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郑土有心情沉重,因为传承多年的老手艺即将退出生活舞台,但他又感到欣慰,这种变化说明我国各方面在飞速发展,老手艺人的经历是社会生活史的缩影。

作家桑洛看了《八婺百工》后说,这是一本很有意义、很有历史价值的书。作家邵发明也认为,此书具有较高史料价值。曹志耘教授说:“这类的口述还可以继续做,最好能形成系列。”一些读者在公众号“八婺风物”的推文后面留言,说这是父辈们的生产生活方式,看了有种莫名的感动。

种种赞誉入耳,记录者们既高兴也有遗憾。事实上,他们采访了100多名老手艺人,因书籍篇幅有限,一些手艺接近或相同的老手艺人的讲述未能收录进去,目前在“八婺风物”公众号继续推广。伊有喜想寻找民间赞助,再出一本书,让更多老手艺人的故事呈现在公众面前,不知这个心愿能否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