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楚
绵绵:
“宋韵”的岁月记忆
初见“宋韵”,该是在孩提时代,其实也不是“见,”而是“听”,听到的是“薛仁贵征东”,是“狸猫换太子”,是“包拯铡陈世美”;也不是“韵”,而是纯粹的民间传说,是征战沙场的驰骋搏杀,是宫廷权谋的诡谲风云,是世道清明的底层梦想——那是沉淀在乡野民间一种古老悠远的民族心理和文化因子吧。
再见“宋韵”,是在少年时代,我十三四岁。我们三弄大队里有一间图书室,图书其实没几十册,但在我却是有了另一扇张望世界的窗口,里面有《十万个为什么》《艳阳天》《李自成》《海底两万里》等,其中有一本小说《金瓯缺》,作者是徐兴业,写的是宋朝武官马扩及其一家人的遭遇,其背景就是宋、金的“海上之盟”及夹击辽国的事,展现了“靖康之变”前后那一段狼奔豕突、刀光剑影、爱国志士勇赴国难的历史画卷,40多年过去,具体的故事情节大多忘记了,但小说中那宏大壮阔的背景、细腻优美的文笔,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后来这本书获得过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荣誉奖——那是一个斑斓多姿、国运多舛的时代留给作家、史者的辉煌与浩叹。
又见“宋韵”,是在读大学时候了。那个辰光,我在朱东润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俯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阔达襟怀,在唐圭璋先生的《唐宋词简释》中涵咏“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千古喟叹,在钱钟书先生《宋诗选注》中钦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铁血忠骨。自然,我也不能忘怀尤晨光老师吟咏姜夔“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的红牙玉板,柳和勇老师评述李清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清空婉约,方牧老师放歌岳飞“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铜琶铁板——那确实是一段饱满丰厚的历史给予青春时光那种挥斥方遒、鲲鹏遨游的激情与想象。
时世沧桑,岁月空悠,到了花甲之际,沉痼在心底的“宋韵”是靖康元年(1126年)两帝被掳的“靖康之耻”,是建炎元年(1127年)宋室南渡的飘零,是陆秀夫身负幼帝蹈海殉国的问天悲怆,更是指间眉上文雅氤氲、婉约豪放的词牌流芳,还有《清明上河图》上漫卷千古的绝代芳华——那是汉民族历史上一个长久的隐痛;是华夏大地灿烂文明进程中一曲烂漫华章,一座壮美峭拔的高峰。
悠悠:“宋韵”的本义探求
“韵”是什么?是张先《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的“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还是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的“一川烟草,满城飘絮,梅子黄时雨”?是欧阳修《晚泊岳阳》的“夜深江月弄清辉,水上人歌月下归”,还是寇准《书河上亭壁》的“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
查阅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韵”作如此解:“和也。从音员声。”查阅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现代汉语词典》,“韵”意有四,一为“好听的声音”,二为“韵母”,三为“情趣”,四为“姓”。查阅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古代汉语字典》,“韵”义有七:一为和谐悦耳的声音;二指韵母或音节的收音;三指诗赋辞曲等韵文;四为风雅,高雅;五指风度,气派;六为气韵,神韵;七为美,标致。可见“韵”,其本义是和谐悦耳的声音,常用义为风度、情趣、意味等。
“韵”是古诗词格律的基本要素之一。从《诗经》起,历代诗词几乎没有不押韵的。宋代有两本字书,一本叫《广韵》,一本叫《集韵》,尤其是《集韵》,被称为历代韵书之总汇。那是由国家层面进行研究、整理“钦定”的音韵学著作,为文人雅士、幼孺学子所普遍使用,可见“韵”为当时文化之热词,是一种美、一种味。
小说《金瓯缺》中有一个描写北宋末年京都(今开封)元宵节狂欢之夜的情节,里面有一段对“韵”的表述,这段表述是有来历的,出自于宋朝周煇《清波杂志》卷六:
“顷得一小说,书王黼奉敕撰《明节和文贵妃墓志》云:‘妃齿莹洁如水晶,缘常饵绛丹而然。’又云:‘六宫称之曰韵。’盖时以妇人有标致者为‘韵’。煇曾以此说叩于宣和故老,答曰:‘虽当时语言文字间或失持择,恐不应直致是亵黩。’然‘韵’字盖亦有说,宣和间,衣着曰‘韵缬’,果实曰‘韵梅’,词曲曰‘韵令’。”
大意是说,皇上有一个宠妃很漂亮,后宫里人们都说她很有“韵”。她不幸离世后,皇上叫太宰王黼给她写墓志铭。王黼在文中就用“韵”来形容她的美。有人就谤称王黼有亵渎内宫之疑,但徽宗不认同这一评断,王黼才得以安然。其实,北宋宣和年间,这个“韵”字非常流行,人们常把窈窕、风致的女子叫有“韵”,连在称赏衣服、果实、词曲很美很好时,都用“韵”字来表达。
周煇当时寓居杭州清波门附近。他为了写太宰王黼为官家过世的宠妃撰写墓志这件事,特地向亲历宣和往事的人求证询问,人家就讲了这件事。徐兴业将这一文献记载化入于《金瓯缺》中,使小说非常有历史感。
可见,宋代之“韵”,从生活美学层面而品味,包含着“意味”“风味”“趣味”之美;从艺术审美层面而感叹,蕴涵着“情韵”“气韵”“神韵”之境——宋“韵”,这一代表着高洁清丽、文雅脱俗的审美气质,流淌了千年,风行于大江南北,活跃于市井华堂,正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一道鲜明印记。
那么,当下的“宋韵”又是什么呢?我想,该是渗透于宋代思想、制度、经济、百姓生活、文学、艺术、宗教、建筑等各领域,并传承下来的内在气度和文化因子。这里,既有日常生活中的器物之韵,又有生产技术上的匠心之韵;既有学术思想方面的智识之韵,更有文学艺术园地的审美之韵等。惟有将两宋文化中这些神韵、品味和具有舟山辨识度的文化成果传承下来,并融入到当下的生活之中,才是今天书写“宋韵蓬莱”的旨归所在。
深深:“宋韵蓬莱”的写作期待
我生于衢山,长于海岛,我喜欢山西的晋祠、北京的长城、甘肃的敦煌,但我更喜欢西湖的柳枝、瘦西湖的窈窕、绍兴的乌篷——那一片片湖光山色,最美的就是“杏花烟雨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风情卷轴。
寻觅着临安宋韵的踪影,应和着浙东宋韵的足音,岱山的宋韵显得遥远、依稀而朦胧,犹如此刻竹屿新区窗外飘荡的春雨潇潇。那些日子里,我不时寻访宋韵岱山的高地,也许是一种误打误闯,竟听从了梦中宋韵蓬莱的呼唤。
自唐开元二十六年(738年)置蓬莱乡起,岱山正式开始了历史深度书写的时光。至北宋,岱山已然成为东海之湄渔盐最为发达的高地;到了南宋,岱山更成为连接东北亚、东南亚重要的海上中转站,虽无“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但有南浦“千帆海舶风”的四方辐辏、繁忙归航;虽无“楼阁相望,飞杠如虹,栉比棋布”的繁华,也定有“歌吹酒家市,帆樯贾客津”的景象——蓬莱与宋韵的相互成就,商业文明在岱山农耕文明土地上的生根、开枝、叶茂,共同蕴藉了岱山历史上最为繁荣的一段时光。
此刻,我所期待的“宋韵蓬莱”,有一种跳出蓬莱、跳出昌国看宋韵的视角,一种区域共同体的共生意识。我想以两宋时代作为历史坐标,从不同区域的横向比较中,从明州、昌国对“蓬莱”等城镇的流动、辐射来观照岱山,将宋代岱山置于10~13世纪浙东及沿海、乃至东亚的文化圈内,剖析岱山的海岛地域角色,揭示蓬莱在彼时“海上丝路”中的地位和作用。
有一点应该指出,两宋时,杭州、明州(今宁波)都是重要的开放港口,沿杭州湾之澉浦镇、青龙镇、上海镇等,都是商品经济发达的市镇。明州“虽非都会,乃海道辐辏之地,故南则闽、广,东则倭人,北则高句丽,商舶往来,物货丰衍”,这使得昌国岱山成为这个“大湾区”中的一个重要的连接点——岱山与宋韵同步共韵,这种开放包容、海纳百川的襟怀是何等令人期待。
我所期待的“宋韵蓬莱”,有一种跳出书院文化看宋韵的格局。“岱山书院”的创办并不是一种孤立的现象,而是当时社会发展、思想交锋、学术交流以及地域环境综合碰撞的结果。浙东学派的兴起及其学术思想的演进是岱山书院发展的重要的文化条件——这里,正蕴涵着那种基于家国情怀的士大夫精神、基于社会关切的人文精神,而这种精神在当下是何等的稀缺。
我所期待的“宋韵蓬莱”,更有一种演进的、延续的历史发展观。我要将岱山置于漫漫历史的长天风韵之中,尤其是在与前朝和后代的比较中来阐释和叙写蓬莱的特色和成就,探讨岱山在整个宋代的历史来路、文化传承、基本特征和现实影响,准确提炼其中具有历史进步意义的优秀元素——这种基于华夏认同的民族心理与血脉流淌必将绵延在未来中华文明昌盛的大道上。
不朽的是精神,不朽的是文化,不朽的是灵魂。只有体现宋代文化内在品质和时代特质的书写,才是构成当下宋韵文化最为本质的精神谱系之所在,才是构成“宋韵蓬莱”最为核心的“九九归一”,滚滚流淌。
来源:舟山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