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慧兰
一
沿水路往北走,船在四喜亭码头靠岸,走过十余级石阶就上岸了。
回望来时江面,风平浪静。远山轮廓已渐微茫,西边的落日正一点点坠下,晚霞晕红了大半个天空。夕阳淡淡地斜照在树梢,有点暖。江边一排细柳还在晚风中飘扬,星球的重力让它们向下,在水中留下纤弱的倒影。无患子依旧满树霓裳绿羽,高大俊朗。樱树、桃叶李紫叶粉花,粉黛轻施。构树点红,芙蓉微醉,还有一位,“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我仿佛在被子植物的王国里漫游,江水两岸,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不过,这还没到水亭门。空气里是满满的桂香,桂花在江边水汽润泽下悄然开放,从此,秋天的江岸多了一些甜蜜。这是一座喜欢桂树的小城。如果是春天,走在水亭门的青石板路上,你遇到的会是一朵紫色的辛夷。
伴着黄昏的树影,一路绿藤红花的凌霄。走过秋天,走过百米绿道,才到水亭门。
前方的水亭门,在暮色中庄严肃穆,山歇飞檐,流光溢彩。城门边立着古代先贤的铜像,它们是如此谦卑,粗布麻衣,在古城墙前栉风沐雨,打躬作揖。沿着城门进去,一直走就可以到达孔氏南宗家庙。圣贤之芳躅,没想到竟悄隐于此。
靠近城墙,一丛湛绿的爬山虎从灰白的砖缝中钻出,不知是何处的风带来了一粒这样顽强的种子,没有人知道,它是古城墙的另一种表达,亦如梭罗所言,自然在卑微处最伟大。水亭门上有碧春楼,二层楼阁,上有“飞阁流丹”四字,写得飘若惊鸿,宛如游龙,和对面的一江碧水相映成趣。
仿佛是一场时空的穿越。古城墙,一场美轮美奂的灯光秀正在上演。
这里,曾经是衢州重要的水运码头。千帆竞渡,百舸争流,桅杆林立,商贾如流。据说古代浙盐行销浙、闽、赣、皖,衢江水运发达,水亭门外的码头是必经之地。经衢江航道运至常山,转陆运至江西玉山。若是顺流直下,船只可抵龙游、富阳、杭州。人呢,那些不远千里而来的人,又该是一番怎样的光景?“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这是白发戴花的欧阳修写的,其实他不曾到过这个叫“衢州”的浙西小城。关于埠头,清代一个叫汪致高的本地人倒是写过一首《朝京埠送申补亭》:“……爱此桃花天,几欲从君度。独立盼残阳,帆影摇春树。”桃花、残阳、帆影,古渡头上,多少痴情儿女,泪洒青衫,执手相看;多少志士仁人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站在城楼上,俯瞰滔滔江水,耳畔又是另一番情形,战马嘶鸣,军鼓阵阵。
四省通衢,川陆交会。古城,历来是兵家重地。
二
水亭门,又名朝京门。
关于水亭二字的由来,翻翻《衢州地名志》,上有记载:“因古城外码头水坪上建有卷雪亭。衢江水从亭下流过,故俗称其为水亭门。”
卷雪亭今已不得见。
穿过古城门,进入商铺林立的水亭街。一棵高大的梧桐映入眼帘,伞盖般的树冠下有一甜品铺子,二层高。一人独自上楼,倚窗而坐,推开雕镂精细的木格窗棂,只见紫蓝色的夜空中桐花洁白如雪,时有幽香袭来。对面的老字号邵永丰麻饼店门口,人流如潮。只见虎背熊腰的师傅抄起一只巨大的圆匾,犹如耍太极般左右挥动手臂,一个个麻饼在半空中上下翻滚。几个来回,不时引得路人驻足观看,原先凝神屏气的人群,发出阵阵喝彩声。
下了楼往前走,几乎处处可见鲜花,其中数茶花、杜鹃最多,姹紫嫣红,红花黄蕊,娇媚可人。也有郁金香之类的球根花卉,一枝独秀。碰到一些别出心裁的店主,在家门口干脆摆上花架,置上各式多肉植物。数古玩老板最具创意,干脆来个“岁朝清供”。他的方法是在铺子的橱窗下放一张长案几,摆上香炉、古琴、水仙,青花小瓶里插上梅枝、天竹,连案几底下都塞得满满当当,仔细看,是不开花的栀子树和挂着黄果子的橘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开了家花店。至于古董是否会丢,他可能根本不在乎。更多的店主则是简单点缀门面,摆上几棵喜庆吉祥的富贵籽。雨天,屋檐下的水点滴滴答答,石盆里生长出圆溜溜的铜钱草,小睡莲在昏黄的灯光下安静地憩息,做着甜美的梦。
或许,还可以在某天晚上,从北端的天妃宫走入水亭街。粉墙黛瓦,小径两边墙上悬着一条长线,均匀地系着一只只灯笼,朦胧的光,像是在黑暗中开出一朵朵红花。路的尽头,三三两两的行人倏忽而过,他们或许是走往通向历史的水亭门,或许是走往面朝未来的水亭街。光影交织的街路慢慢重合,记忆就像潮水般涌来。神农殿、周宣灵王庙、天王塔、进士巷、罗汉井……,水神周雄、药王神农氏……这些代表着过去的文化符号纵横交错,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将“城市”这两个方正汉字牢牢笼住。
三街七巷,原来一直就在那里。它展现出中国文化的真正含义——仁义礼智信,如此久远。风云岁月中的热血生命,在一条布满鲜花的街上,沉默无声。祝勇说:“一座城就像一个人一样,是有记忆的。通过记忆,一个人可以找到过去的记忆,也可以找到过去的自我。”这是真的。
古老与青春的力量,在现代的水亭街上。我经过的,是一段千年的历史。
来源:衢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