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国丹 文
那天，我奉命去台州机场迎接张海迪。机场工作人员得知接的是张海迪，破例让我们进入停机坪。
地球人都知道，张海迪身有残疾。可是她的勇敢、乐观和顽强，鼓舞了几代中国人，她的励志故事被人津津乐道，她个人出色的表现和取得的各种成绩，让她成为大家学习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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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两位少先队员，手捧鲜花，等在候机坪上。飞机在一阵轰鸣声中落了地，我们赶紧迎了上去。
机舱的门开了，旅客们都自觉地让道，请张海迪先走。只见张海迪双手环扣在妹妹的脖子，妹妹左手兜着她的臀部，右手提着轮椅，两人从舷梯上下来。
我赶紧说：让我来抱海迪吧。张海迪冲着我笑道：抱我可要一定的技术哟，你抱不来的！
少先队员献过花后，我帮着打开了轮椅，把张海迪安置在轮椅上。
海迪皮肤白净，脸色红润，双眼熠熠发光。尤其是她的笑容，纯净、灿烂，像个幸福的婴儿。我说，海迪，你比报刊、影视上漂亮。她爽朗地说：我还没化妆呢，化了妆更漂亮！
她的乐观和亲和力让人愉快。她有点吃力地搬起自己的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然后挺直上身，仪态优雅。这样的精气神，谁能看得出，她5岁就高位截瘫，胸部以下全无知觉。成年后，她的脊椎曾经是“S”状，做过4次大手术，脊椎被切除了六块；她还患有各种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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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着张海迪出了机场，坐上车，把她送到凤凰山庄。以后的几天，我带着她去参加各种会议和座谈，去海边几个景点观光，去吴子熊玻璃艺术馆看吴子熊刻花，还去过一家歌厅K歌——张海迪的女中音非常悦耳。她永远是笑容可掬，永远是心花怒放的，我从来没见她皱过一次眉头。
1955年，张海迪出生在山东济南。看她妹妹的个头，就不难想象这位山东姑娘原本会长得多高多壮。外界说，张海迪因患脊髓血管瘤导致高位截瘫。但张海迪亲口告诉我，她的截瘫是因为饥饿，在那最困难的三年时光里，她几乎从来没吃饱过。
1960年，张海迪5岁，那天，幼儿园的午睡结束了，老师催促全体孩子起床活动。可张海迪怎么也起不来，她哭着说：“老师，我的腿没了！”老师看看她完好无损的腿脚，说：“你胡说什么呢？腿明明长在你身上，赶紧给我下床！”
于是张海迪双手撑着身子，用尽吃奶的力气，想从床上下来，结果一头栽倒在地上。老师这才发现异常，立即告诉家长。原本在文联工作的张海迪父亲当时正穷途落魄，他卖掉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一支金星牌钢笔，带着女儿四处求医，可最好的医生也回天无术。医生分析说，张海迪的个子蹿得快，脊髓细胞在兴奋地分裂，一个变二个，二个变四个，四个变八个……可是营养跟不上，脊髓就断裂了。
因为高位截瘫，张海迪变得寸步难行。当她从窗口看到小朋友们活蹦乱跳地去上学，去嬉戏，那种心酸、绝望也曾缠绕在她心头。好在父亲给她借来各种读物，先教她学拼音字母，再教她如何认识汉字和掌握词汇。然后，张海迪就靠着自学，完成了同龄的孩子的所有学业。
张海迪15岁那年，父母双双被下放到山东聊城莘县一个小山村。那地方贫穷，闭塞，父母起五更落半夜累死累活地干农活，没有时间和精力照顾她。那时期的张海迪是非常孤独的，而治疗寂寞最好的方法就是读书。除了中学课本，她阅读各种国内外文学书籍。她是个灵魂有趣的少女，能把自己读过的故事绘声绘色讲述出来。很快地，她的身边就围了一群穷苦的农民小孩，大家都乐于和她做朋友。当张海迪得知村里没有学校、孩子们从来没上过学时，她就利用自己掌握的知识，主动地当起了小老师……
年纪渐长，张海迪又发现这个山区缺医少药，许多乡亲备受病魔的折磨而无钱去镇上看病。于是她跟着一位偶尔来村里的赤脚医生，学习一种不用花钱、不必吃药的中医疗法——针灸、推拿。凭着她的心灵手巧和努力钻研，她很快就掌握了多种治疗手法。在莘县期间，在她帮助下解除病痛的农民有一万多人次。此事经媒体宣传，她成了全国家喻户晓的响当当的英模人物。
学海无涯。为了让自己的视野更加开阔，让折翼的翅膀飞得更高更远，张海迪又自修了大学英语、日语、德语以及其他语言，并攻读了大学和研究生课程。
1983年，博览群书的张海迪开始涉及文学创作。她先是翻译了数十万字的英语小说，接着又编著了《生命的追问》，创作了《轮椅上的梦》。2002年，一部长达30万字的长篇小说《绝顶》脱颖而出，邓小平同志为此书亲笔题词：“学习张海迪，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守纪律的共产主义新人！”张海迪进一步成为全国青年道德力量的楷模，被誉为“八十年代新雷锋”和“当代保尔”。
接着，《绝顶》被中宣部和国家新闻出版署列为向“十六大”献礼重点图书，此后又连获“全国第三届奋发文明进步图书奖”“首届中国出版集团图书奖”“第八届中国青年优秀读物奖”“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和“五个一工程”图书奖。一本书能给作者带来如此殊荣，这在中国文坛上也是罕见的。
我和她谈《绝顶》的热度，她摆摆手，谦虚地说：“我的作品并不够好，因为身体的残疾，我失去了许多参与社会接触和体验生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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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同张海迪的日子里，我发现她除了上下楼梯，其他生活全部能够自理。我欣赏着她洗漱、梳头、化妆和着装，她的轮椅滑过来滑过去，微笑着把一切都弄得妥妥贴贴，我几次想帮忙都被她拒绝了。
穿皮鞋是她干得最认真的活儿，她弯下身子，吃力地把一只脚搬到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然后一点点把脚趾、脚板往皮鞋里“喂”。我见她“喂”完了，想去帮她系鞋带，她摇摇头说，还没完呢。她不断地用手指捏着皮鞋里面的脚板，捏着鞋尖部分，为的是检查每一个脚趾伸直了没有。她说有一回忘了这个细节，她塞进皮鞋里的脚趾全部是折着的，晚上脱下鞋子，才发现整只脚因为缺血而变得乌黑。医生警告她说，这非常危险，弄不好就要截肢了。
我们只看到张海迪的荣誉和风光，却忽略了她多少次和死神艰苦卓绝地搏斗。就在我和她见面的前一年，她的鼻梁上得了基底细胞癌。手术做得异乎寻常的痛苦。因为她是高位截瘫，手术时不能麻醉，生怕一麻醉就把她给麻死过去了。主刀医生从她的上唇里面切开，自下往上“嗤嗤”地撕开她整张脸，把皮肉翻到额上，暴露出她的鼻梁骨，然后摘除上面的肿瘤。为了将癌细胞切除干净，还用手术刀在她的鼻骨上反复地刮，嚓！嚓！嚓！一下又一下，她听得清清楚楚；嚓！嚓！嚓！痛得她刺骨钻心、浑身冷汗淋漓。我们从《三国演义》里看到关云长的刮骨疗伤，但那是小说，受疗的是一位壮汉；而张海迪却是位羸弱且高位截瘫的女子啊！接下来的那段时间，她天天要奔赴医院去做化疗。
术前，一家音像公司已经和她签约灌她的唱片。术后，她不想改档期给人添麻烦，于是每天上午去医院接受化疗，下午带着极度的不适去录音棚灌制唱片……
张海迪在椒江的那几天，来凤凰山庄看她的人很多。我担心她身体吃不消，打算挡掉一些访者。而她总是笑笑说，我没事，他们既然来了，总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
21岁那年，张海迪的肋骨完全塌陷了。医生对她说：“你是懂医学知识的，我们不想瞒也瞒不住你，希望你好好休息好好活，别太苦太累了，争取活到27岁。”
病痛让她必须大量服药，她一度出现药物中毒。有一次，她长达1小时50分钟不能自主呼吸，全靠着呼吸机救命。5天之后，她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了，没有悲伤，没有沮丧，而是撑起极度虚弱的身体，在纸上写下了“生命之树是常青的”豪言壮语。
癌细胞一次次地磨刀霍霍，准备吞噬她原本虚弱的身体。这是一场无须裁判、没有平局的拉锯战，只有你死我活。张海迪微笑着凝聚力量，和一场场狂风恶浪做生死搏斗。她说：“没有风暴的大海，算什么大海？没有痛苦的生活，算什么生活？当我和风暴、痛苦正面遭遇时，我是用信念来支撑我的生命，用知识和美好的追求作为我的精神支柱。即使死神已经扼紧我的喉咙，我的精神支柱也不会坍塌；只要我还有一分钟，我也要坚持学习和工作。”
张海迪曾给疼爱她的父母写信，她高傲地，甚至还带点欢快地说：“我还有许多没做完的事情，我还有许多美好的而又来不及实现的梦想，我不会罢休。我不信世上有什么鬼神。我是这样诠释保尔·柯察金的精神的：如果病魔非得夺走我的生命，那就让我把死亡看得阳光一些，科学一些；特别是当我回顾生命，感到没有遗憾、只有欣慰的时候，我可以响亮地向世界宣告：我没有白活！
手术、植皮、化疗，放疗，她身体里健康的细胞也被大量杀伤，她的头发大片大片地脱落。10年时间，她像纤夫那样憋足了劲埋头拉纤，在频繁的出访活动期间，在完成哲学硕士的考试期间，在华丽转身成为一个知名作家期间，她一直在战斗，打持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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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前的整个炎夏，张海迪都浸泡在靶场的汗水中，她以中国残疾人运动员的身份，被选派参加远东及南太平洋地区残疾人运动会的射击比赛。
同样数年前的全国作家代表大会期间，在人民大会堂入口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突然听到一个非常宏美的声音：钱国丹！钱国丹！我转头四顾，终于看到轮椅上的海迪，正一脸灿烂地向我挥手呢！
2019年的全国两会上，身为全国政协委员、残联主席的张海迪发言说：中国残联对残疾人在康复、教育、就业、扶贫、维权和文化体育方面，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在他们身上，也有好多感人的故事，希望大家多多关注他们，多多帮助他们，多多宣传他们。相信残疾人将会和健康人一样，做出更加出色的成绩，享受更加美好的生活。
曾被医生宣告只有27年寿命的张海迪，已经胜利地活到69岁，我们衷心地祝福她，健康幸福地活到百年！
来源：台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