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诗稿卷
台传媒记者元 萌/文 杨 辉/摄
“夜半天南聚德星,争从灯下拭青萍。洞箫隐隐寻方响,太华峰峰擘巨灵。七碗茶馀花吐舌,九还丹熟月当棂。笑余白发盈乌帽,却荷诸公眼共青。”
这首七律,是温岭市博物馆馆藏六人诗稿卷的开篇之作,其余五首为和诗。诗后还有一句说明,“修梅吟社诸君子和余次东坡韵赠雪逵表弟之作,里此鸣谢,即乞教和”,落款“壶舟生”。
壶舟是何人?修梅吟社又是个什么诗社?展开这卷诗稿,诗人们结社交往、吟诗唱和的前尘往事,似乎浓缩在眼前的诗行中。
一
由诗稿的落款可知,此诗的作者为黄濬。黄濬,字睿人,号壶舟,今温岭市石桥头镇下黄村人。他是道光二年(1822)进士,历任江西萍乡、雩都、临川、东乡、彭泽等地知县,代理南安府同知,所至之地振兴文教,正直待民。
道光十一年(1831),他在彭泽知县任上,因客舟遭风倾覆,人财损失惨重,有人诬以民间行劫,被议落职。道光十八年(1838),又遭人构陷,被发配至新疆。彼时的黄濬,已是61岁的老人。
流放途中,由玉门至哈密,又从哈密越天山直到抵达乌鲁木齐,一路上舟车劳顿、步履艰难。历经宦海风波、戍途艰难的黄濬,只能作诗纾解,“旅况不妨长淡泊,宦途曾已惯疲难。平生壮志凭挥洒,塞外风云亦大观”。为此,他在边疆尽力从事朝廷所派差事,一如旨令所言,“效力赎罪”。
道光二十二年(1842),黄濬与同被遣戍到新疆的林则徐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二位一见如故,结为知交,之后也常有诗词唱和,书信往来。黄濬还将贬谪期间的吟诵诗章汇集为《壶舟诗存》一书,林则徐为其作序,大赞其诗文:“浑涵万有,不主故常;汪洋恣睢,惟变所适。窥其意境,若长江之放乎渤懈,竹木煸鲈,不遗巨细,而无乎不达。”
道光二十五年(1845),黄濬接旨获释,启程归家,结束了长达七年的遣戍生涯。林则徐为其送行时,留下了一联寄赠知音——“宦味尝来同栗里,吟身归去伴花山”。
这一赠联,耐人寻味。“栗里”,当年陶渊明归隐田园之地,历经宦海沉浮的林则徐,又何尝没有产生过退隐的念头?而在黄濬的故乡温岭,有一座与边疆相隔万里之遥的“花山”,曾在二人的交谈中被反复提及。
黄濬回乡后,一直讲学,曾任宗文书院(温岭中学前身)首任山长。他也时常去花山吟诗唱和,当时,林蓝、冯芳、陈寿璐、李汝皋、杨鸑、林傅、章淳七人隐于花山,结“修梅吟社”,是为“修梅七诗翁”,他们“逍遥于桑梓之乡,角逐于文酒之会,一旦登高选胜,道性言情,亦固其所”。
黄濬虽然没有加入诗社,但他与成员间的来往密切。白首归乡后,他得到了诗社成员们的拥戴,如同高山流水,恰逢知音。
在这场写下六人诗稿卷的聚会上,诗社成员纷纷作和诗。这次做东的陈寿璐,也是黄濬的表弟,他写下了一首和诗,“劳劳十载苦披星,宦迹依稀忆楚萍。才拟涪翁工笔札,诗从坡老得精灵。纵谈漠事风挥麈,环坐萧斋月上棂。如许精神真矍铄,白头还对夜藜青。”
其中林蓝和诗道,“曾经定舫联风雨,又对花山写性灵。说剑掀髯哗月榭,催诗移烛近风棂。于今不恨余生晚,尚仰先生一盼青。”诗社成员对黄濬的景仰之意,可见一斑。
这幅诗稿卷,六人诗并书皆佳妙,展读时如珠玑在目,交相辉映,成为当时黄濬与诗社成员吟诗唱和的重要例证。
二
今位于温岭市太平街道肖泉村西的花山,地幽林茂。经年透着梅香的花山,在历史浮沉中,滋养了绵延600余年的花山诗派。
花山,又称“梅花山”。绽放枝头的梅花,象征着忠贞之士的风骨,也是“花山九老”的坚守。
历史的指针回转到明初,靖难之变中,方孝孺的友人、邑人王叔英,组织勤王之师不遂,闻兵变而自杀,方孝孺因拒拟朱棣登基诏书而被灭十族(加学生一族)。明永乐二年(1404),林原缙、王崧、翁晟、邱镡、邱海、何及、何愚、狄景常、程完九人,会花山精舍,效白居易香山结社,种梅赋诗,建“梅花吟社”,时称“花山九老”。
赵佩茳在《花山九老诗存序》中称,“九老人洁其志,韬其光,以徜徉山水间,盖有郁郁于中而不可告人者,诗其寄耳,故为之不多,甚且恐罹苏子乌台之议”。方孝孺的“不屈而族”与王叔英的“不济而死”让九老们深受震动,也更加坚定了他们在野韬晦的决心。
诗友们徜徉在花山之中,叹时政之艰,言百姓之苦。从此,“士以山而长隐,山以士而得名”,造就了独特的花山诗派,花山也在诗坛中有了一席之地。
清道光年间(1821—1850),“修梅七诗翁”见花山古迹零落,遂效法先贤,在花山补种梅花,重建社宇,在新庵原梅花书院址,结“修梅吟社”,从而“重开海国一诗天”。
可惜的是,九老祠已坍圮,唯余新庵(今继善堂)保留至今。曾流寓温岭的清末海派画家蒲华,常与友人醉游花山,并在新庵壁上题诗云,“空山春尽忆梅花,呼伴登楼日已斜。一勺清泉消酒渴,顽僧为煮雨前茶”。如今,此诗壁也已经不复存在。
三
晚清至民国初期,太平县最后一位举人赵佩茳在花山设馆授学,并与林简、陈江藻、方乐等诗友,再结“补梅吟社”。他承担起重振诗风之任,重修花山古迹,编修《花山志》,将花山的诗和归隐文化进行了一次大总结。可惜赵佩茳仅完成《花山志》的初稿就去世了,余下的工作,便由他的儿子赵立民和学生郑丙生继承并最终完成。
1948年,赵立民发起重建“梅社”,流风遗韵直至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亲历革命与战争的诗人们,以诗歌抒发爱国气节与忧民情怀,为花山诗派的创作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1990年成立的“泉溪诗社”,诗友们继承花山诗派传统,搜集、注释、重印了《九老诗存》,出版了《花山全志》《花山文论集萃》《温岭历代诗词精华》等书籍;2022年,“泉溪诗社”改名为“花山吟梅诗社”,接续传承花山诗脉。
从明代的“梅花吟社”,到清之“修梅”、清末民初之“补梅”、解放前后之“梅社”,再到现当代之“泉溪”“花山吟梅”,历六代而不衰,为我国文学史上所罕见之诗词流派。
“古庵云树锁深幽,不住诗人名不留。天为花山生九老,梅随吟社亦千秋。”隐逸于山水间的花山诗派,却离尘世不远。后人每念起这些诗作,当时的梅花仿佛穿越了时光,落满了山头。
(参考文献:《花山全志》/张岳主编、《夜半天南聚德星——黄濬、林蓝、杨鸑等唱和诗手卷的故事》/黄晓慧、《黄濬流放新疆期间的诗作》/杨丽)
来源:台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