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日报:南宋夹层银盏:一盏厅堂一盏词

台传媒记者王佳丽/文 杨 辉/摄

这是一家南宋的“金银打钑作”,与这条街上的其他金银铺席一样,铺面门口总是摆放着大堆“看垛钱”和金银器皿,穿过店铺,来到后头的“打钑炉鞴”作坊,匠户蔡郎正在忙碌,他小心翼翼地在完工的银盏底部落下铭款,将银盏举在眼前端详……

这是一只普通又不简单的银盏。

普通在于,它没有显赫的出身、离奇的经历、名人的加持,或许有,但在千百年的流转中,它已丢失了所有故事,如同“恢复出厂设置”,单纯以银盏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

不简单在于,文物的力量,透过这只小小的银盏,依旧映照出历史的光辉和灿烂。

“宋银鎏金‘点绛唇’夹层银盏”,是它如今的名字。

银盏高5厘米,直径8.7厘米,修复前重121克,器身由内外两层构成,呈中空,外层为八瓣棱形,内层为半球面,内层边缘留有一圈向外折,可使内层悬于外层之上。

先说这银盏上的图案。内层的口沿处錾刻了四瓣花的重复图案,绕内壁做一周装饰,底部点錾《点绛唇》词一首:“祝寿筵开,华堂银烛光如昼。瑞烟喷兽,帘幕香风透。一点台星,化作人间秀。韶音奏,两行红袖,齐劝长生酒。”外层的口沿处同样饰有一圈图案,以X形线条交叉为一组进行重复,X形线条中间錾圆点,空白处饰小碎点纹。外壁八棱八瓣,每瓣上皆有图案,以‌‌锤鍱工艺作浮雕效果。

若我们将这只银盏想象成一个房间——那么其中两瓣组成厅堂门面,还有相对的两瓣组成厅堂的另一面,厅堂的两侧则“种植”有竹子、柳树、芭蕉等,展现一幅宜居宜乐的生活场景。细看这厅堂栏杆等细节、植物枝叶等形态,皆十分写实,描绘细腻,十分符合宋人雅致的审美情趣。

再说这只盏的精妙之处,不得不提“夹层工艺”。

如这只银盏一般,器物胎体分为两层,彼此独立制作,稍小的胎体可放置于较大的胎体内,交接处用卷折等方式合并,达到中间中空效果的工艺,这便是“夹层”,或叫套胎。如同“炫技”般的夹层工艺往往用在杯、盏、碗等金银器上,既能起到隔热保温的作用,又能减重增固,更显美观、精致、高级。

齐东方在《宋代金银器的夹层工艺考》中提到,“中国古代金银工艺技术,在唐代大都已经发明运用。后代的进步主要在于更加精细,并无本质变化。宋代出现的夹层工艺,是少见的创新……属于‘高档产品’,是宋代金银器的新面貌。”沈伟忠在《南宋鎏金凸花牡丹纹夹层银盏探究》里还提到,“宋元独特的夹层结构设计并未对后来的金银器制作产生更深远影响。”

如此说来,这只夹层银盏,还是历史“限定款”。

再来细细端详这只银盏,有两个小细节不容错过。

一处是外层底部的铭款——在盏底左侧,竖錾“蔡(家)郎造”。在器物底部打印或錾刻店铺、产地、工匠名字,也是当时的流行。“在店铺和工匠的刻铭中,宋人习惯用某家、某铺、某郎的叫法。”这既是对自家品质的信任,也是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最好的广告。

南宋时期,金银器手工业的繁盛离不开当时的时代大背景。经济重心的南移,南方的手工业发达,商品经济日益兴盛。而且,南宋金银矿产的开发地集中在南方,反映在金银器的墓葬出土上,也集中在南方。

另外,金银器的使用从皇家贵族“飞入寻常百姓家”,不仅是富庶人家的常客,甚至成为市井酒楼的常用之物。不过,金银器虽然走下高台,但毕竟还是奢侈品,彼时的人们,在“牌面”和“省钱”之间选择了“夹层”,在市场的需求和推动下,“既节省原料,又易于加工,还具有厚重奢华外表的夹层工艺制造的器物应运而生。”

另一处便是内层底部的词《点绛唇》。同样的,在金银器上铭刻装饰诗词,也是当时的一种风气。比如福建邵武窖藏中有一件鎏金夹层八棱银碗,内底刻有《踏莎行》词一首。

《点绛唇》是有名的词牌名,盏内点錾的这首《点绛唇》作者是南宋文学家、音乐家姜夔,流传千古的“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扬州慢·淮左名都》)便出自他之手。银盏里的这首《点绛唇》并不出名,倒是可以从侧面印证姜夔的出名。另外,有意思的是,盏中这句“华堂银烛光如昼”与现行通行版本的“画堂深映花如绣”有所差别,说明诗词在流传过程中发生了异变。

寿词创作,在南宋时期是一种十分流行的文学创作活动。《点绛唇》描绘了一个热闹隆重的寿宴场面——华堂如昼,香雾袅袅,觥筹交错,寿宴上有动听的音乐、美妙的舞蹈,主客皆乐。实际上,南宋时期的宴饮娱乐活动,在皇家世族、科场官员和市民阶层间都很活跃,词中描写的寿宴在当时也是常态。

不过,在银盏底部点錾寿词,不禁让人猜测,它是否曾作为寿礼相赠他人?答案我们不得而知,只期待未来能有更多的研究和发现。

关于这件银盏的文物记录很少,仙居县博物馆副馆长刘建红介绍,“银盏是上世纪80年代出土于仙居城关垟砩头(羊飞头)的一处墓葬。”垟砩头,即现在的仙居县白塔镇永安村。

不过工作人员在文物修复中,还是获得了一些额外信息。比如,“我们对银盏外层的红褐色锈蚀附着物进行检测,发现里面含有香灰成分。”参与银盏修复的工作人员猜测,“也许银盏曾作供奉之用。”

作供奉之用,其实也说得通。

齐东方在《宋代金银器的夹层工艺考》中提到,这些夹层器物因为过度装饰,使用起来并不方便,很多是八棱体,装液体时并不便于饮用,高浮雕的纹样也导致清洗不便。因而他推测,“夹层工艺制作的器物,虽然具有使用功能,但更主要是用于陈设观赏,或在送别仪式活动中使用。”

这种“不便”,如果是用在带有仪式感的场合,那便十分合情合理——若是将银盏作为供奉时盛酒、盛茶之用,既可显主人尊贵,又可显对神佛、祖先的敬重。

目前,银盏已完成修复工作。为了赴明年仙居县博物馆开馆之约,博物馆紧锣密鼓修复了一批文物,银盏作为重点修复和展出对象,自然也在其列。

“我们在修复前,会采集文物基本信息,并将修复过程记录在案。”打开银盏的修复记录,我们看到了银盏从残缺破损到修复完整的过程,经历“清理—粘接—补配—打磨—作色”等步骤。“考虑到银盏壁十分薄,仅为蛋壳厚度的二分之一,我们在修复过程中特别注重文物保护,最大程度地保留原始信息,并达到修旧如旧的效果。”修复银盏的工作人员说道。

这只小小的银盏,诞生于南宋,曾在匠人的手下经过千万次的锤击,又度过了七八百年漫长的光阴,未来还将走进博物馆的橱窗,迎接无数人的目光。

“明年,仙居县博物馆开馆,这只银盏会和之前介绍的宋双鱼金霞帔坠、战国蚁鼻钱一起,作为重点展览文物,邀市民朋友们共赏。届时欢迎大家走进博物馆,了解文物故事。”刘建红说。

南峰山下,永安溪旁,历史有痕,文物有约。

(参考文献:《南宋手工业史》/葛金芳、《古代金银器》/张静 齐东方、《宋代金银器的夹层工艺考》/齐东方、《南宋寿词研究》/许悦、《南宋鎏金凸花牡丹纹夹层银盏探究》/沈伟忠)

来源:台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