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世渊 /文
明代中后期,中国出现了地理学的“双子星”,一颗叫徐霞客,另一颗叫王士性。
徐霞客是南直隶江阴(今江苏江阴)人,生于万历十五年(1587),被称为“千古奇人”,一部《徐霞客游记》闻名天下。王士性是台州人,比徐霞客年长40岁,著有《五岳游草》《广志绎》等杰出的地理学著作。
同为旅行家,足迹遍及华夏,都留下了传世之作,为何在知名度与影响力上,王士性却大大不及晚辈徐霞客?徐王二人,又各自有着怎样的“游道”呢?
王士性是万历五年(1577)进士,为官三十余年,长期在外任职,给他创造了旅行的有利条件。他借赴任途中、公务之余,利用职务之便,广泛游历,“宦辙几遍天下”,大明的两京十三省,他去过其中十四个,唯独没去过福建。他的旅行方式,属于“宦游”。
徐霞客年轻时科考落第,从此绝意仕途,立下游历名山大川的志向,“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由于一介布衣的身份,他需要自备盘缠,带上仆人与行囊,择日出行。好在家境尚可,他同样去过十四个省(京),独缺四川。他的旅行方式,属于“布衣游”。
旅行方式的截然不同,使得两人在解决吃、住、行的问题上,表现出极大的差异。
王士性是官员,旅行时,多使用官府驿站提供的马匹与船只。《五岳游草·入蜀记》所记载的29天行程中,有25天是骑马的。在水运发达地区,他便乘船,如万历十六年(1588),他从四川顺长江而下,到江陵登陆。在一些骑马难以到达的景点,他除了步行之外,也常坐马车。比如从华山到青柯坪,“始整衣乘舆而归”。
徐霞客的条件则要艰苦许多,四处旅行考察,主要靠双腿。有学者统计了《徐霞客游记》中的行程,他共行25595里(实际上远远不止这个数字),其中步行16679里,占64%;乘船行7205里,占27%;骑马1255里,占5%;坐马车(轿子)行956里,占4%——乘船、骑马、坐马车(轿子)加起来才36%,而这恰恰是王士性的主要交通工具。
王士性出门在外,吃住大多在驿站和官署。驿站有米供应,官署有酒有肉,作为朝廷命官,他能享受官方提供的一系列待遇。到名山游览时,他一般住在寺观里,并受到僧道们的热情款待。如在青柯坪,有“诸羽士具笙铙法鼓出迎”;游嵩山时,方丈给他安排了房间。
徐霞客主要投宿于寺庙、旅店、舟船、民家、朋友家等,其中寺庙和旅店占一半以上。如果找不到寺庙和旅店,附近又没什么朋友,只能敲敲老乡家门,问能不能借宿一晚。有的地方偏僻荒凉,或治安不好,老百姓不会轻易接受陌生人的入宿,徐霞客就经常被拒之门外。即便能住,条件也很差,没有床铺,或睡在牛棚、猪圈里。有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露宿野外,崇祯十年(1637)春天,他在湖南三分岭时,就露天席地而睡,既没有饭吃,还遭雨淋。
王士性旅行较为安逸,几乎没遇到过危及人身安全的事。旅途中,他会关心国家社稷与民间疾苦。在苏州、松江时,他认为当地赋税过重,“东南民力良可悯也”;在山东时,他注意到登莱与朝鲜之间的边防存在问题,应当“我师屯平壤,则正蔽登莱,烽燧无能相及也”。这是一个典型忧国忧民的士大夫形象。
徐霞客旅行三十余年,可谓经历了九死一生,经常断粮不说,还会遇到强盗打劫。崇祯十年(1637)二月,他在湘江上遭遇贼寇,慌乱之中,抛弃行李,跳入水中逃走。劫后余生的他,用束发的银耳挖换了套干净衣服,再徒步去衡阳城,找好友金祥甫借钱。谁料好友也囊中羞涩,徐霞客只能暂住在他家。直到二十多天后,好友凑来二十两银子,徐霞客这才得以继续自己的旅行。
正所谓“野雀无粮天地宽”,徐霞客的“布衣游”虽艰苦,但也很少受限制,能自由安排时间和路线。他常常深入野外山区进行考察,亲近大自然,观察山脉、河流、洞穴、植被、动物等。他花了四年时间游历西南,广泛考察了各类熔岩地貌,并记录下来。在自然地理方面,徐霞客取得了超越前人的成就,成为世界上对地质地貌进行科学考察的先驱。
王士性的“宦游”,让他积累了各地村镇聚落、交通运输、民俗民风等知识。经过长期地归纳整理、分析比较,他对人文地理方面有着深刻的论述。王士性晚年的著作《广游志》和《广志绎》,称得上中国古代人文地理学的集大成者。
简而言之,徐霞客是“探山水个究竟”的自然地理学家,王士性是“理天下个头绪”的人文地理学家。
在学术成就上,二人各有千秋,可对后世影响方面,徐霞客历来备受推崇,王士性其人其书却鲜有人知。清代的《四库全书》将王士性的十二卷著作列于史部地理类存目,而将《徐霞客游记》全部收入,并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对此,历史学家谭其骧先生有过这样的表述:“本来在明末清初百年之内,王士性其人、《广志绎》其书是很受人重视的……但此后三百年竟然再没有人提起。这是由于乾嘉考据学兴起后,讲地理的专讲建置沿革,这是一种绝不合理的偏见。五四以后地理学界又流行重自然轻人文的风气,所以徐霞客受到丁文江以来广大地理学者的尊崇,却谁也不知道有王士性《广志绎》其人其书。”
学界尚且如此,更别说普通大众的态度。《徐霞客游记》记录每日见闻,有一定的故事性,通俗易懂。王士性的著作注重地理现象的归纳、分析,有较强的理论性,自然曲高和寡。徐霞客不求名利,把毕生精力用于探险、考察,过程中,忍受了诸多痛苦与折磨,也享受了无限壮丽的风景,如此举世罕见的经历,难怪会受人追捧。而王士性的宦游,在中国古代很常见,缺乏独特性,再说了,王毕竟是官员,有几个人能在旅途中,享受到这般待遇呢?从这点上来说,古人扬徐抑王,属于情理之中了。
好在,历史终究没有埋没王士性。他的人文地理学思想,在四百年后的今天,愈发受人关注。相信终有一日,王士性会像徐霞客、宋应星一般,在古代科学史的星空中熠熠生辉。
参考文献:《王士性集》/朱汝略 点校、《王士性论稿》/徐建春、《理论与经验透出的文化传统——王士性与徐霞客旅行的比较研究》/张勇
来源:台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