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珍(金华)
我老家的村子只有一眼水井,在没有围墙的小学校园里。
井不大,圆形的石头井圈套住井口,不像北方水井设置辘轳,旁边也没有光滑的石井栏。井四周铺的是石板,石板常年是湿漉漉的。井台上,经常人挤人,水桶和水桶打架,全村的人都要到这里来汲取一天的用水。柜里有米,缸里有水,灶下有柴,就像现在兜里有手机,手机有电一样重要。
汲水挑水,一般是大人的事。但田野辽阔,农活繁多,大人面朝黄土背朝天,自然忙碌,大小孩就得承担起这个责任,不然爸妈干活回家,火急火燎烧火做饭,缸里没水,就是巧妇也难为无水之炊。孩子柔弱的肩膀挑不动一对红水桶的水,就兄弟姐妹一起抬。
你拿着扁担,拎着小木桶,我拎着大木桶,兄弟相携去往水井,小木桶上系着麻绳。井台边上总是很热闹,你把小木桶扔进那一眼深深的老井,目光紧紧跟随着它,下坠,“啪”的一声,木桶停泊在井水面上,击碎那一片宁静,击碎了你的投影。你小心提防着不会坠下去,这是母亲千叮万嘱的。屏住呼吸,攥住麻绳,抖动手臂,绳子一甩,那个木桶一歪,左右欹斜,又直挺挺地荡在水面上,它不肯潜入水中吃水。你不气馁,把它轻轻漂向对面井壁,再迅速向面前拉,有一个向下的力量,一次又一次,终于,它被倒扣过来,沉了下去。于是,你往上拉,好轻,可等它露出水面,好重好重。别怕,兄弟俩四只手一起攥住麻绳,大腿抵住井圈,穿着布鞋的脚扎在石板上,咬紧牙关,一寸一寸,一桶甘甜的井水升上来了。快到井圈啦,腾出一只手来,拉住木桶把,井水四溅扑入大木桶中。就这样,兄弟俩一桶一桶打满水,你一头我一头,在扁担的两头,抬着水回家。路上,哥哥总会悄悄地把水桶靠近自己这边,路上常常要歇一歇,歇几次就会洒掉几次水,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井台边的石头都是油亮光滑的,仿佛有了包浆。井壁上长满了青苔和蕨类植物,绿油油的,当你趴在井圈上探看的时候,那粼粼的波纹给人无限的遐想。鱼好像没有,青蛙确定是没有的,再顽皮的孩子也不敢朝水井里扔杂物、吐唾沫,大家都对井怀有敬畏。那么多人日日汲取,为什么没见它枯竭呢,甚至连浅下去都没有。那荡漾的水线总是在突出的那块石头上的青苔边招摇。那水井里真的有水神、有龙王吗?它真的一直通到大海里去吗?那旁边分明有一条小溪,旱季喑哑了它的歌喉,可是水井的这一泓碧水依然闪烁,顾盼生辉。
井里的水清澈甘甜,夏天清凉,冬天温暖,让人喜爱之至。夏天口渴了,到井台边来,随时可以喝到甘甜的井水。不知哪位老师,在一个废弃的篮球上剪了几刀,做成一个独特的水桶,绑上麻绳,就成了这眼水井的标配。无论你什么时候来,这个水桶里总汪着一泓清泉,让你暑热顿消,神清气爽。你也不会忘记再提一桶水,放在井边供后人解渴。这水桶很轻,要它吃水,得有很强的臂力腕力,但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挑战的乐趣。学生和村里的孩子,都会乐此不疲。
冬天,这眼井是住校学生们的福地。那时住校的孩子吃的是梅干菜,住的是用塑料布遮窗挡风的集体宿舍,睡的是上下铺木板床。滴水成冰的日子,大家都没有褥子,只有一床薄薄的棉被。夜晚,想着井水源源不断地吐露温暖的气息,寒夜就不再漫长。天没亮,他们来到水井边,打上水,井水软化了冻得坚硬的毛巾,温暖他们长满冻疮的手,清醒他们年轻的脸庞,开启他们拼搏的一天。
这个小小的村校,有好几个有才学的老师,他们在这井沿边的简陋宿舍里安家,一直干到退休。他们和村里人融为一家,他们的孩子喝着这眼古井的水长大,和村里的孩子们亲如兄弟姐妹。
喝水不忘挖井人,这眼古井到底是谁挖的?问父亲,问祖父,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记事的时候,它就已经在了。没有它就没有村庄,就没有我们。它好像是一位德高望重、默默奉献的长者,我们觉得啊,它应该比土地庙里供奉着的土地神更了不起,我们永远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去敬仰它。
人类从最初的时候逐水而居,到掘井而居,实在是伟大的突破。不少村庄都有一眼水井。水井边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水井不仅给我们提供了水源,也教会了我们做事要有条理、有办法。长大后读古诗,唐朝卢纶《寻贾尊师》诗:“井臼阴苔遍,方书古字多。”宋代梅尧臣《送张山甫秘校归缑氏》诗:“蓬巷闹鸡犬,藤花荫井臼。”我突然觉得眼前出现了那一幅美丽的画面,水井和石臼,不仅仅是它们本身,它们是屋舍是庭院,是滋养我们的永远的家园。在井台上,美丽的莎莉文老师,让清凉的水流淌过海伦·凯勒的小手,唤醒了她对世界的认识,让她拥有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去看见、去爱这个世界。井台上的经历,让我们读懂了什么是乡土,什么是家园,什么是背井离乡。
改革开放后,越来越多的人家经济条件好转,为了省下劳动力,纷纷在家中天井挖井,实现了自给自足,用水自由。小学校的这个井台就渐渐寂寞了,井台边的大树,自由安静,一如既往。
后来,许多人家天井里的水井也荒废了,家家户户一拧水龙头,就会有自来水源源不断流淌。现在,小学校的古井,早已经在学校一次次的扩建中,被埋在五层高的教学楼之下。
“啊,母亲,我的甜柔深谧的怀念,不是激流,不是瀑布,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古井。”当代诗人舒婷,细腻敏感,她用形象的比喻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对永恒的母爱的思恋,让我泫然泣下。
记忆发酵着深入骨髓的情意,因为喝过你的井水,我心甘情愿地困在你花木掩映青苔布满的世界。如今,我深深地怀念小学校里那口唱不出歌声的古井。
来源:浙中新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