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是两棵树。按现代植物学分类,是两棵不同科属的树。中国古人当然不懂现代科学,但他们用这两棵树组成了一个美好的词:桑梓。两棵树是家乡,这是汉语古老的诗意。若知道词的出处,诗意恐怕还要再加上一重。词的出处在《诗经》,《小雅·小弁》有诗:“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对两棵树表示敬意,是桑梓这个词的第二重诗意。诗意是美,但“美”之前是“敬”,没有敬意和敬畏,不会有美,不会有诗。
古老的诗意也没什么神秘,不过是古老的生活。人的眼里心里有什么,说话造句也就常提起什么。古人眼里多树多草,也就常用草木说事,仅此而已。古时候,百姓人家,房前屋后,多栽植桑树和梓树,也就难免常常说起桑与梓。东晋范宁注《谷梁传》,说古时人家,“家作一园,以种五菜,外种楸桑”。不仅古代如此,我小时候的乡村也是这样:房子坐南朝北,房前屋后都是院子,房前院子大,房后院子小,不管前后与大小,院里皆种菜栽树。我家前院栽的是槐树,后院栽的是柳树,隔壁三舅家的墙下有一株桑树。槐树上有鸟窝,有槐花;柳树上有鸣蝉,有柔软的枝条;桑树长桑叶,结桑椹,都是乡下孩子爱的东西。爬槐树掏鸟窝、吃槐花;柳树下面抓知了是夏天的事;春天,柔软的柳条可以做柳笛,呜呜吹,是春天的声音;桑叶,可以养蚕,是孩子的宠物,桑椹,是乡下孩子难得的水果。梓树,我的童年记忆里没有这棵树,这棵树在我们上小学就学会的一个词语里:桑梓。没见过梓树,也知道,这是家乡的代称。
范宁说的楸桑的楸就是梓树。今人区别楸与梓,古人不大分。《说文解字》释“梓”为“楸”,释“楸”为“梓”。而且,也释“椅”为“梓”,释“槚”为“楸”,而“槚”的古字也写作“榎”。桑树就是桑树,而梓树的古名很多。宋人罗愿《尔雅翼》说梓树一物四名:梓、楸、椅、榎或者槚。
范宁说“外种楸桑”,是种在院外吗?的确,乡下院外有树,但院里也不是只种菜。还是朱子《诗集传》说得更具体:“桑梓,二木。古者五亩之宅,树之墙下。”范宁说“家作一园”,我说前院后院,“园”和“院”的区别就在于“院”包括墙,而“园”更指墙围起来的地。我家在华北平原,房子一排又一排,很整齐,隔开了左邻右舍的,是墙。当然,还有院子前面临街的院墙。而树,就在“墙下”:院里的墙下,院外的墙下。也不仅我的记忆如此,《诗经》时代也是这样。《郑风·将仲子》里,少女埋怨少年:“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用白话来说,就是:“小二哥呀,你就是想找我,也不要老爬我们家墙头呀。墙下栽着桑树,你爬来爬去的,把树枝都弄断了呀。”
乡下院子栽树,首先不是因为好看,不是要欣赏,而是因为有用。古人称梓树为文梓和美梓,文梓之文通纹,说的是木纹;美梓之美,不在花叶,在木,纹理漂亮。今人区别梓树楸树,会说,开黄花的是梓树,开紫花的是楸。但古人最初看树,着眼处不在花。《本草纲目》总结梓树的不同古名,认为略有区别,而区别在木:纹理白色的是梓,红色的是楸,纹理特美的是椅。
所以,朱子说墙下种桑梓,是“以遗子孙给蚕食,具器用者也”。桑叶,用来养蚕;梓木,用来做器具。古人世界里的梓树,是有用之木,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有用。
宋人陆农师《埤雅》有记:“今呼牡丹谓之花王,梓为木王,盖木莫良于梓。”梓树在木材界,就跟牡丹在百花中的地位一样,是王。作为木王,梓树也确实有王者的神威,不仅与牡丹同为草木之王,甚至可以说,梓树简直可以跟百兽之王的老虎相比。旧传苏东坡所作的《格物粗谈》里说,“林有梓,则诸木皆内拱”——树林里若有梓树,别的树都会俯首鞠躬,一副谦卑之相,就如林中百兽见了老虎。罗愿释梓,第一句话就是“梓为百木长”。
梓树皮可入药,但品级不高。自《神农本草经》,就一直是下品,只说它能“去三虫”。可因为木王的称号,古人也衍生出别一种梓树信仰。《齐民要术》讲栽种梓树时,引用一本名为《术》的古书,说:房子西边栽上九棵梓树,可以让家人延年益寿,百病不生。百病,也是惧怕木王的。
更重要的是,家有梓树,可护佑其家成为理想的中国家庭:没有纠纷,其乐融融。《齐民要术》引用《杂五行书》,说,房子西边栽上梓树,“令子孙孝顺,口舌消灭也”。
家有梓树,不仅家里人安康和睦,猪也会高兴——中国乡村的院子,不仅种菜栽树,还会有鸡窝猪圈,养鸡养猪,而梓树叶可用来喂猪。《神农本草经》说,梓树叶“饲猪,肥大三倍”。中国的药典,很乡土,有乡土温情和乡间喜剧,因为它不仅关心人,也关心着家里的家禽和牲畜。猪吃梓树叶,就可以“肥大三倍”,听着像个好玩儿又可爱的故事,让人想笑。
当然,梓树首先是木王,不是树王,梓木才是真正的王。如果家里盖房子用了梓木,那房子一定结实。罗愿《尔雅翼》有记:“室屋之间有此木,则余材皆不复震。”房有梓木,别的木材都不敢轻举妄动了。房子安稳,家人和乐,肥猪满圈,梓树,像是中国家庭的守护神。用这棵树来代表家和家乡,真是顺理成章的事。
来源:金华日报